阿拉善草原的穿花衣裳的山羊
-- 郑义
2003-01-31
(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只代表评论员个人的观点)
近来,一篇名为《骆驼的眼泪》的报道在互联网上四处流传。故事的核心人物是一位退休工人卢彤景老先生,近十年来,他自费走遍内蒙全境和青海、宁夏、新疆部分地区的草原,拍摄了数万张照片,忠实地记录了中国草原急速荒漠化的可怕灾难。这些照片向我们呈现了一个悲惨凄凉的草原:昔日高可没膝的草原现在连骆驼都成批饿死……沙进人退,大沙漠已经逼到到黄河边上……一个个被黄沙湮没的村庄、一堆接一堆连绵不绝的白骨……已绝草而亡和即将死亡的骆驼……灌满沙子的水井……向死亡军驼行军礼的政委……骆驼母子死不瞑目……在公路上清理两米高沙暴的铲车……跨过圈养铁丝网吃草的羊群……肆无忌惮的狼……国际环保人士的眼泪……
最令人惊奇的,是一群群滑稽地穿着各种旧衣服的山羊!2001年春天,卢彤景第六次进入阿拉善草原拍摄。在没有草的草原上,取景框里的羊群怎么都花花绿绿的?走近一看,原来是羊都穿上了人的旧衣裳!牧民说:“不穿衣裳不行啊,吃毛吃得厉害!”牧民解开一只羊的衣服,卢彤景看见羊毛脱落,青筋毕露。这年春天,阿拉善滴雨未下,山羊不仅吃光了地表草,还掘草拔根。再往后,快饿死的山羊就开始互相吃毛,羊吃羊。羊是牧民的命根子,他们靠卖羊绒生存。吃羊毛就等于吃掉了牧民的希望,于是羊就穿上了人的衣裳。--
到这里,故事已经开始具有魔幻色彩。我在太行山插队时常放羊,知道许多有关羊的事。羊是会互相扯着吃羊毛的,但极为罕见。那是在几只羊掉进黄土高原上因土层陷落而形成的大坑,饿几天之后才会发生的稀罕事儿。羊倌们围坐在篝火边侃大山时的奇谈。万不料,眼下在阿拉善大草原已然成为常态!
卢彤景老先生继续讲的故事是“骆驼的眼泪”。由于草原严重沙化,骆驼无草可食,饿得驼峰下垂,无法站立。生下的幼驼虚弱得站不起来,不会吃奶,当下死亡。骆驼有草吃就不会死,而草原上现在缺的就是草。昔日的万峰驼乡现在已经人烟荒芜。连骆驼都不能生存的地方,还有什么可以生存呢?内蒙古草原连年干旱,地表水下降,超载放牧,地表植被严重破坏,绿色草地已很少见。一张照片的文字介绍写道:“由于生态恶化,荒漠化加剧,我国现已有24000个村庄消失。因沙漠化被埋没的村庄。”另一张照片是这样写的:“在沙漠化地区小孩儿不上学,不接受教育可以,但不会赶水车不行。所以小孩子从小就要学会赶水车。”
卢老先生介绍,草原如此退化的罪魁是山羊:山羊不但吃草,而且吃草根。中国大养山羊的祸首是日本人:在1981年中日合资的鄂尔多斯羊绒集团成立之前,草原没有山羊。然后就有了,然后就成倍繁殖。上世纪最后十年,成为草原退化最惨重的十年。在鄂尔多斯羊绒集团和全国2600家羊绒衫厂崛起的背后,是牧区生态的急剧恶化。各级地方政府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:号召牧民们把绵羊换成山羊。现在一个只能承载20万头羊的草原,竟会有120万头吃草动物,最多是山羊。就这样,长远的生态换来了短视的当前利益,换来了所谓的经济发展,换来了这些“人民公仆”的政绩和顶戴!
我十分敬佩卢彤景老先生的义举,真可以尊他为草原的守护神。像他这样奔走呼号的有识之士再多几个,中国的草原恐怕也不至于毁到这步田地!卢先生亲耳听到一些决策者说“杀山羊救中国”,也看见了赶往屠宰场哀声连连的羊群。他认为大力繁育山羊是极左,杀山羊是极右“难道真的能杀山羊救中国?”他认为,生态不平衡源于心态。
我恐怕不能完全同意卢老先生的观点。“心态”自然也要紧,但草原荒漠化的深层因素恐怕还是目前实行的草原“公有制”和“承包制”。欧洲不大量养山羊,美洲、澳洲甚至非洲都不大养山羊。为何独有中国大养特养?
全世界的草原,或者实行私人草场围栏放牧,或者是前社会主义制度下,实行公有草场集体放牧,唯有中国近二十年来实行公有草场私人放牧。在私有制下,草原得到最精心的保护,以围栏为界,自家的草场,为什么要超载过牧?为什么要养山羊?在原教旨的公有制下,发展生产获益甚微,也缺乏掠夺性生产的动力。只有这个中国独创的草原承包制,实行公有私牧,掠夺性生产,断子绝孙的短期行为才成为牧民们的最佳选择。谁能够很下心来养山羊、多养山羊,谁就捞到了眼前这一把。你不干有的是人干,反正草原是国家的人民的(等于没主儿的)!这跟长江口外鳗鱼苗灭绝的道理是一样样的:公共渔场,反正是没主儿的,不捞白不捞!在这种草原产权不清的情况下,退耕还草、限牧輪牧禁牧等等让草原休养生息的好办法都无法实行。你前脚把草场围起来了,他后脚就给你剪一百个窟窿。若无有血有肉的人格化的主人,围栏也是不管用的。这我就太佩服咱们中国人的智慧了:围栏放牧之首要在于明确产权,而如今是不敢触动产权,只去学洋人那铁丝网!
老托尔斯泰在《战争与和平》里写过战争史上著名的莫斯科大火。法国人说莫斯科是毁于俄国人的“残忍的爱国主义”,俄国人说莫斯科毁于拿破仑占领军。托尔斯泰则说,“事实上,使任何个人,或任何一群人负烧掉莫斯科的责任,既不可能,也不足以解释这件事。莫斯科被烧掉,因为它处于一种任何木头建筑的城市必然被烧掉的状况……正如被主人抛下,让陌生人进去熬粥的一切村庄、工厂或住宅必然失火一样,莫斯科一定会烧起来。”在第11卷第26章的结尾处,老人还睿智地指出:烧掉莫斯科的,“是抛弃它的那些人,不是留在它里面的那些人。”
同理,我们也可以说,毁掉草原的,既不是山羊,也不是“竭草而牧”的牧民,而是使草原失去主人的那种制度、那种现实,那种怯懦。无主的草原,就像一八一二年的莫斯科那样,必然会被一把“超载过牧”的大火烧掉,迟早而已。所不同者,草原不是被人们主动放弃的。
杀山羊救不了中国。还产于民才能救中国!
(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论员郑义)